人最終是跟知行合一的更高版本的自己有所交代。李白如此,厲教授也如此。
編者按: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水姐(清華碩士、秦朔朋友圈創始主編),創業邦經授權轉載
一
(資料圖片)
這次選取的兩位人物,冥冥之中有一些巧合。
2月28日,是李白的生日,李白(701年2月28日~762年12月),1322周歲了。
2月27日,我國經濟學界最早研究當代非均衡理論的經濟學家厲以寧老先生逝世,沉痛悼念。
厲以寧老先生,1930年出生于江蘇儀征,他從中國經濟的非均衡性出發,提出用股份制重新構造我國經濟的微觀基礎的建議,為改革開放以來國內最早提出股份制改革的學者之一,被稱為“厲股份”。
作為一名經濟學教授,他曾在北大開設“唐詩宋詞欣賞”的講座,聽眾眾多,廣受歡迎。課程里面有詩詞的總論、分論、別論,有脈絡、有譜系,有研究成果,也有心靈感悟。他最經典的自勉句子是:“野無人跡非無路,村有溪流必有橋”,也寫在給女兒考上研究生的祝福詞——《鷓鴣天》(1985年)里。
現在關于老先生的紀念文章很多,我先從一個小切口寫一下,從厲教授對李白人生的深刻理解談起。
厲教授認為,李白并不是橫空出世的,他的許多詩也是延著前人的創作道路而來。比如兩首《長干行》就是《古詩十九首》路徑下的創新。但李白的特質就是比前人自由、輕巧,比如“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這句最能體現這點。
他認為,李白的山水詩,受到謝靈運、謝脁和陶淵明的影響,清新自然,也是前人風格的延展。
至于,七絕呢,《清平調》三首流傳很廣——
但厲教授認為呢,李白七絕的水平,其實跟王昌齡(代表作《芙蓉樓送辛漸》)、崔顥(代表作《黃鶴樓》)差不多,而其五絕,跟王維也差不多。
他認為,李白真正厲害的地方是古體詩,使得七言、五言,可以不受平仄音律限制,來明白無礙地表達自己的意思,造成的氣勢和氣質,是如此磅礴、夸張而自由!
你看,李白就勝在無人能比的內容、氣質和想象力上。從古至今,從來都是內容為王,格式只是表象和渠道。
高人欣賞高人的,最后還是那股子氣,因為那才是稀缺資源,獨一無二的東西。高人之間的精神氣質,相近而不可能相似、相同。因為,在那樣的規格下,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不可復制的。
李白七古的代表作是《宣州謝眺樓餞別校書叔云》:“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以及《將進酒》:“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而五古的代表是《月下獨酌》:“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等等。
古體詩跟七絕、五絕的區別是什么呢?一般來說,古體詩,沒有絕句和律詩那樣有嚴格的平仄要求,所以更能裝下李白的肆意、奔放、灑脫,沒有人像他一樣大膽夸張、綺麗幻想,將神話典故內化于心,隨取隨用,而不用擔心音律限制,這位“謫仙人”不是肉體凡胎,就在于這股子自然流瀉的無窮無盡的詩意。
厲教授寫過《五絕·安徽當涂李白墓》:“太白長眠地,青山云霧里,一生坎坷無,詩意從何起?”以及《七絕·采石磯》:“碧樹叢中太白樓,楚天寥廓皖峰秋。百篇斗酒無人學,撈月江心從未休。”好一句,“從未休”!
不過,厲教授覺得,李白也有很多不成熟和消極的思想,人生大部分時間也是郁郁不得志,但不妨礙他愛美、愛自由,依然有茂盛的生命力!
并且,這些美、自由和生命力,不會因為個人的失意、真實的消極、社會的污濁,而有半點損害。是啊,外部環境,甚至內心因外部環境而激起的負面情緒,從來不曾傷害他內心的天真爛漫、自然清新,經時間逝去,依然保持鮮活、有血肉。這是詩意和想象力的最強防腐劑。
這好像是李白保護得最好的一塊領地,這塊領地,就是李白的意義。我可以悲情,但我必然浪漫、自由!我依然擁有廣闊和無限性,這才是真正的詩意。
二
他對于李白的理解是這么深刻透徹,以至于2006年6月,他去安徽宣城敬亭山,在李白的詩碑刻《獨坐敬亭山》(“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面前,在工作人員的筆記本上,即興創作,寫下兩首七絕《安徽宣城敬亭山·詠李白》(“敬亭獨坐望西川,煙霧繞峰蜀道難……”)。
這種靈感,這種動作,是內心深處極其真誠純粹的人,才能做出來的。
我也喜歡看他的學術書籍。最典型的代表就是《非均衡的中國經濟》,在這本書的前言,我印象特別深刻的一點是,80年代末90年代初那個當下的中國經濟,人們常問,“經濟什么時候走出低谷?”
他寫到,要知道,走出以產值增長率計算的低谷比較容易,因為通過政府直接采購產品或企業信貸支持下采購產品,可以使得產值增長率回升。要走出以企業經濟效率增長率計算的低谷,或以財政實際收入增長率計算的低谷,遠非易事。必須著手企業進行機制的改造,才能使國民經濟真正走出低谷。
都已經到低谷了,肯定摔得粉身碎骨,不是縫合包扎一下,用傳統簡單的方式處理就行,必須身心觀念都要徹底改造,一個嶄新的人從一個陳舊的人那里生出來!
還有,非均衡經濟中存在著各種剛性,工資剛性、就業剛性、福利剛性,甚至“企業剛性”,企業實際上不負盈虧或者負盈不負虧,破產難以實現。那么怎么可能有真正的增長?
我們這個年代一直在說的,如何克服低谷?就是要重新找回自信,涅槃重生,是要對自己有深刻的反思的,不是簡單的吃藥康復,而是經過大的心靈手術,甚至是在鬼門關靠信念和自持自重拉回來的。
沒有靈魂上的覺醒和再造,是活不過來的。所以經濟學和人生,也是相通的。所以經濟學家,也懂很多古人的詩意人生。你一定要建立自己的人生,你一定要建立自己的哲學和理論,這讓你遇到任何事情都不至于動搖。厲教授,就是志在行其所學。所學又極其廣泛。
還有,剛性的提出,也是很好的概念,現在我們都在強調韌性、能動性。所謂韌性就是百折不撓,拉得開,都扯不斷,是把自己從1變成N。而剛性不是1就是2,難有想象力。
厲教授對蘇東坡也有評價,認為他的詩不遜于唐人。比如《題西林壁》《海棠》《題惠崇春江晚景》等,他甚至有本書的命名,也參考蘇軾詩的寓意“橫看成林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叫做《山景總需橫側看》。
在七古中,厲教授最欣賞蘇軾的《李思訓畫長江絕島圖》(“山蒼蒼,水茫茫,小孤大孤江中央。崖崩路絕猿鳥去,惟有喬木攙天長……”)他在1956年寫了《重讀蘇軾詞》,“鬢霜淚盡江城子,芳草情深蝶戀花。歌罷大江東去急,乘風追月島天涯。”厲教授欣賞蘇軾為民入世的精神。
三
我們寫人,無論寫男人還是女人,主要是得到精神上的美好感覺,以及追求一種向上感、被引領感。人物精神與其文字載體的傳播,有時,是給你一個工具和家伙,可以扛著對抗生活的侵襲;有時,則是鏡子,是河流,是明月,都令人向往雋永和長久。
積極主動性,是我最近研究和實驗的。只有積極主動,才有更多自主,才有更多阿馬蒂亞森所謂的可能能力和選擇集。生活就是突然意識到什么,把握實時的覺醒,然后行動。
我們來看看,為什么李白能一直保有他的自由、美好和奔放。
唐朝最盛(公元7、8世紀)的時候,誕生了李白,而李白卻總在積極尋找機會而不得,也是一種很神奇的現象。李白就好像預示著什么,他的身體里充滿了時代感。
唐朝真的是比較特別的年代,它是農業文明自漢朝之后的又一次沖頂,經過了戰亂、瘟疫、游牧民族入侵等等,又難得地迎來了一次集體繁榮,雖然個體繁榮一直存在,但集體繁榮是可遇不可求的。
李氏當國,他們并不來自高門大姓,對于發展肯定有新的視角,肯定要進行一番改革。內源性這個東西真的很神奇,這個勢能,是一定要釋放出來的,能量本身就代表著來源和方向。
注意,任何時候的生機勃勃,就是因為你本身就有儲藏了很久的內核和富礦,仿佛積蓄了很久之后,才陸續爆發、源源不斷地涌現出來新視角、新思潮。你在這里冰山一角自律踐行,而其他百倍的冰山一角,一角一角地正在構筑整個大冰川。
705年,李客帶著兒子李白來到四川昌隆縣(今四川江油市青蓮鎮)。李白在詩文里透露,父親早年教過他司馬相如的賦。但這可能是李白的臆想,商人的事業總是很忙碌,讀書時間是稀少的。不過李白家境優渥,藏書豐富,他能熟稔辭章之學,也是事實。
他17、18歲的時候找過一個師傅,趙蕤,是個縱橫家。那是個不愿意做官的人,李白跟著他學了三年。在縱橫家那里,勝負和是非是可以等量齊觀的,辯論,總要找最支持自己的證據,好壞都可以互轉,都可以自洽。
李白25歲之前都生活在四川。四川的道家道教氛圍濃厚,縱橫家相關的文化底蘊也深。李白、蘇軾等人,也是很容易接受莊子的,齊勝負、是非,進化到齊得失、齊生死,似乎也就是同一個路徑上的更高境界的追求。低階版本總有高級在提攜著。
郭沫若在《今昔蒲劍·今昔集》中說:中國自秦以來的重要文學家差不多沒有不受莊子的影響。清代劉熙載說:太白詩以莊騷為大源。莊子、屈原,是很多文學家繞不開的。
李白的文藝思想是對天真、樸素、自然、渾然一體的境界的追求。《莊子·秋水》云:“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自然無偽、純真率性,在這個時代,還是蠻有借鑒意義的,大家慢慢地都想真實、真切、自在地活著。
李白出四川,有的說是家庭矛盾,不得不出,也有內源性的原因——“此行不為鱸魚膾,自愛名山入剡中。”(《秋下荊門》)
他本來的宿命就是當個物流業的商人,繼承和發展家族產業,但他卻隨著水流,去追求他的理想人物,誰呢?戴逵!
戴逵(329年~395年),字安道,譙郡铚縣人,后來遷居會稽剡縣,他也是個通才,文學、書法、繪畫、古琴、雕塑,什么都精通。古代的志向高、有氣節的人,通常時間在他們手上能自然擴容、有乘數效應。
他最早系統地研究《竹林七賢論》,還曾指出“竹林之為放,有疾而為顰者也”,雖然外部呈現“放達”之相,但內心其實還是個儒家,這才是竹林精神的實質。人生啊,不是躺平放浪,而是因為內心有更高追求,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所以隱居求志,絕不是躺平。
戴逵有名的典故,是王子猷雪夜訪他。“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世說新語·任誕》)
“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世界終究都是自己的,可以很廣闊,完成自己的使命、天職以及愿望就可以了。人最終是跟知行合一的更高版本的自己有所交代。李白如此,厲教授也如此。
參考文獻:
1. 劉玉銘、劉偉編著:《聽厲以寧教授講詩詞》,京華出版社2007年;
2. 張大春:《大唐李白》,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
3. 厲以寧:《非均衡的中國經濟》,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9年。